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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活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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扶卿原本以為,他會信她,即便她不會為自己辯解分毫。

可事實卻證明她錯了,那一夜,他神色疲倦,似乎不願再看見她,扶著額命人連夜將她送到青雲山。

她神色從容地接受了他的決定,默然一拜後轉身離去。

直到青雲山中涼氣入骨,一路毫無知覺的扶卿才清醒過來,悲傷從心而起,一個晃神間,腳下踉蹌地從半山腰跌入了谷底。

她的身體撞擊在山石之上,深入骨髓的痛意使她一度想將魂魄從劉若的軀體中脫離出來,但一旦她離開,這具已經承受過兩個魂魄的軀體必定無法再用,而仙人的變幻之術畢竟被修為所限,那她便再也不能長久地成為劉若了。

她終究還是堅持了下來,但在被人救起時的淩晨,她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。

臥病在床動彈不得於她而言並不算煎熬,直到三天之後,她從嚼舌根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城內將軍府傳來的噩耗,說是在那個她跌下山崖的夜晚,許贏曾在聽到消息後要出城來救她,齊巖在一怒之下策馬去追,結果從馬背上摔了下來,又一次小產了。

這件事如同一個晴天驚雷,讓她在震驚與痛心之後,開始思量與面對現實。

她原本以為自己與許贏的相遇是一場緣分,但再續前緣應該是美好的,可事實卻一再證明,她的出現帶給他的不過是厄運與掙紮而已。倘若她不執著著不願離開,那他此時應該與齊巖恩愛無雙,幸福地等待孩子的降世。

她開始後悔自己的選擇,前世的山河以命救她,今生的許贏給了他最美好的愛情,可她所做的卻只是將他的人生攪弄得一塌糊塗。更何況齊巖是無辜的,她本是個堅強而善良的姑娘,甚至還救過自己,可如今卻被嫉妒與欲望改了初衷。

離開的決定很艱難,但她終究下定了決心,只是卻並未來得及成全自己成全他們。

聽說了許家近日的風波之後,恰逢許贏在朝堂上的政見與之相悖,劉家甚為不悅,認為劉若被逼出家門是因許贏袒護妾室且蔑視劉家之故,遂對他毫不留情地進行打壓。許贏平日裏早因大膽直言而得罪了不少同僚,此番在朝堂上落難後又因家事煩心,稍不留意間便被人捉住了把柄,生死便只是在一線之間。

已經決意以劉若病死為結局悄然離開的扶卿只好暫時耽擱了計劃,親自回了一趟劉家為許贏說情,雖然那一趟並不舒心,她卻得償所願地讓劉家暫時放下了對許贏的成見,但卻明白劉若故去之後劉家定然不會輕饒於他。

無奈之下,遲疑良久後的扶卿終於決定讓劉若繼續活在這個世間,只是從此之後再也不與他牽扯半分。

但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卻很難。

在看不見他的日子裏,她尚可得過且過,每日裏不問世事只是修煉,心想再過個十年,待連劉家都開始忘了她的存在時便尋機離去。

所有人都以為即便離開了將軍府她看起來也過得逍遙自在,但卻不知她唯有靜坐養息才能斷卻對他的思念與掛牽。

但在別院獨居了兩年之後,對朝廷心灰意冷的許贏自動請纓守護北境邊城,許家舉家搬遷至宣城,包括她在內。

那時的許贏正身處飄搖風雨中,而北境亦因戰亂而動蕩不安,她不願他再因自己或是劉家而影響前程,便決定隨軍前往,畢竟那時她能做的便只有不給他再添麻煩。

車隊經過青雲山時,已經等在山腳下官道旁的她在上次一別後與他第一次相見。

他騎著一匹黑鬃馬,貼著一輛馬車緩緩而來,遠望去英姿颯爽,但近看卻滿容風霜,不過是兩年而已,卻讓他蒼老了許多。

就像是偶遇的陌生人一般,他們只是遠遠地對視一眼,彼此便在沈默中轉移了目光,連寒暄都沒有一句。

從晉安城到宣城的路途足有月餘,不知是否被刻意安排,她的馬車行在前方,而他與齊巖隨在後面,但無論是露宿荒野還是留宿客棧,她都不曾回過一次頭。

後來,他們到了宣城的城主府,那裏很大,大到明明是一前一後的兩處院落,她卻從未偶遇過他。而歷經兩次小產而身子虛弱的齊巖似乎也想通了什麽,再也沒有來招惹她。她與他們兩人似乎不過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,互不牽扯無話可說。

在她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放心離去時,意外又發生了。

軍情告急,北侖國軍隊突然大肆進犯,在北境勢如破竹,很快便圍困了宣城。

許贏率軍守城,日夜苦戰,與敵軍對峙了近數月。

得知他已數日留宿城樓未曾合眼之後,扶卿心急如焚,想幫他卻又不敢靠近他。

故人便是在她輾轉難眠時出現的。

自三百多年前親眼見她被東白山驅逐出仙門之後,扶卿便再也沒有見過倉海,只是曾經聽說過她拜入了妖界的十異門,帶著枯水簪於六界中換取女子情根,卻不料自己竟也有一日會看著她拿著枯水簪出現在面前。

當年倉海於磅礴大雨中掩面痛哭的情景還刻印在腦海中,但再見時的她卻已然不見了那時的可憐與狼狽,只見她一襲杏紅色衣衫,年輕如昔的面容上蕩漾著給人希望的朝氣,好像是個無憂無慮未涉世事的少女,笑容天真而歡快,一如在東白山求學時的可愛模樣。

但扶卿卻還是捕捉到了她隱藏在眸底的憂傷,畢竟她們都已回不到曾經了。

曾經的她是不屑於與那樣一個無拘無束又胸無大志的瘋丫頭說話的,可千年之後,她卻成為了唯一能化解自己心事的人。

“三十多年前,為了能讓你改變心意,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,沒想到扶卿上仙非但不領情,還讓人將我給轟了出去,”憶起當年重逢之事,倉海一臉惆悵,“雖然我這生意做得不容易,但卻是第一次因著大發善心而被人胖揍了一頓的。”

漫步在寬敞明亮又人來人往的熙攘大街上,扶卿彎唇一笑:“還不是因為你太啰嗦。”

倉海側了頭,試探著問道:“你這凡人也做了三十多年,當真從未後悔過?”

扶卿擡眼,望著大街上安樂自在的百姓,眸光柔了柔:“至少這三十多年來,我每一天都在真正地活著。”

為仙時,她從未想過活著該是一種什麽感受,後來在許家時,她以為與許贏對坐於六月雪中時才算是美景之中的良辰,可一夜一長夢,在枯水簪離開了青絲後,她才覺得自己是真正地活著。

沒有愛恨纏身,她挽了發髻披上盔甲,以一個將士的姿態毫無顧忌地站在了他的身邊。那一段寸步難行的日子裏,她未動用分毫法術,只以一個大周百姓的身份與他並肩作戰,即便在後來他支撐不住徹底倒下時,她也在替他堅守陣地,最終用自己的智謀與聰慧逼退了敵軍,贏下了滿城百姓的性命與他們的讚譽。

但那一倒之後,昔時驍勇無敵的許贏便再也沒有起來,纏綿病榻半年之後,他終究撒手人寰而去。在臨死之前,趁著回光返照之際,他嘶啞著嗓子,眸光懇切而滿含愛意,請她照顧宣城百姓、已經第三次身懷有孕的齊巖與他那將要出世的孩兒。

她知道,這些本是自己欠他的。如若劉若並未嫁入許家,那他就不會英年早逝。

這是她的情劫,不該讓任何人成為她渡劫的代價。

她開始以城主主母的身份打理著許家家務與宣城事務,並將齊巖照顧得無微不至。但在孩子出生後不久,羸弱的齊巖也隨著許贏去了。

他們三人的糾葛就這樣結束了,她在這個世間似乎再無牽掛,但其實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掛念得更多。她本是個司花仙子,這個在一年四季中有□□個月滿目荒涼不見花草的小城並不是她渴望的最後歸宿,但她卻終究留了下來,將畢生修為都築化為了城外足以抵擋千百年妖魔入侵的結界。

“你知道嗎,在他死後,我才發現原來這裏便是當年山河以命救我的地方,”扶卿的眸光柔和,蕩漾著朝陽的溫暖,“千年前這裏不過是個荒蕪的村落,可如今卻已成了一座城,我們的恩怨起於此,也終於此,再見他時,我也許就不會那麽內疚了吧。”

倉海心下一動,沈默半晌後才小心道:“可你這麽做終究是忤逆了天條,就算你那司命父親再有多麽神通廣大,這件事早晚也會被天界察覺,他們那般無情,到時候我只怕你再也見不到山河了。”

“不見便不見吧,此生無憾才是最重要的,不是嗎?”扶卿不以為意地笑了笑,問她道,“那你呢,為一人故而亂了此生,你又是否後悔過?”

倉海莞爾一笑,濃濃笑意沖淡了眸底的憂傷:“至少這三百多年來,我每一天都在真正地活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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